维扬之水
【小说】农村记事——拧钉儿
散文  2017年12月31日  阅读:937

又是周末。早饭后,照例跟着奶奶去手工作坊拧钉儿。

院子很大,门口拴条黑狗,卧在一堆轻薄柔软的玉米内皮儿里。熟人,它见到我来,只是哼哼,叫都懒得叫,自管晒着晚秋和暖的太阳。

水泥方砖的地面,散晒着刚脱粒儿的金灿灿玉米。四围几间薄铁皮简易房,木板搭的简易长工作台,两边坐着几个60多岁的老太太,面前分类堆放些黄的白的铁零件,每批跟每批的都不一样,有8个零件一组的,有12个一组的,简繁不一。工序越复杂,工资越高,可也没几个钱。

把零件组装起来,装盒子,数数儿,赚几个手工费——钉是论分计算的。像我这样手快的小姑娘,刨去吃午饭的功夫,满满一天干下来,能挣10几块。干完一批几十斤的铁钉得好几天。

最腻歪干这样的活儿,可能挣零花的活儿不常有。

小小的圈,带齿儿的片,黄的闪金光,白的闪银光,各有各的组合规则,各有各的安装窍门,有的需要在一个30厘米长的钉木条的废旧轮胎皮上滚几下,才能拧紧,蠢的靠手拧,非磨烂皮不可。我手上还戴个线手套,总不能为赚个零钱搞坏手,小小年纪磨出老茧来。

老太太们多穿着半旧小碎花的棉袄,或是半新不旧的厚毛料衣服,也有穿闺女或儿媳淘汰的新式样棉服的,朝前杵着脖子和头,戴花镜,盱着眼儿,俩昏黄的眼珠聚光到钉钉上,用枯干皴裂却灵巧的手一个接一个对上。

以十件套为例,先放一个亮晶晶的套圈,安个垫圈,中间一个螺丝,四周立着插入四个2厘米长的,5毫米宽的小黄铁片,再套一个圈括住上部,然后用一个镊子样或手指头样上小下大中间空的套筒工具,使劲往下一压,就卡牢了,然后按一个垫圈,再拧上一个螺帽,在旧轮胎垫上滚几滚,成功!

也有领回家做的,地里有活儿就去做,没事儿了,回家边看电视,边拧钉,类似于温州人在家里做皮鞋。可惜利润太小,小到忙活一天,只能挣十块八块,仅够买馒头烧饼吃。很枯燥的工作,没点儿搞笑的故事听听,简直坐不下去。

旁边干瘦的老太是老拨儿的娘,留着花白短发,本来个子就小,老了骨头压缩,蜷缩在小板凳上,人更不显盘堆儿。这人干活比较乜,别人说话不耽误下手,一会儿抬头,一会儿低头,连说带笑,表情生动,农妇们多年养成的大嗓门,说的风生水起。她不行,一搭腔就得停工,正眼看着说话人,怔怔的,目光有点呆滞。别人拧几百个了,她的只有一小堆儿。还可能把零件顺序安反,被收件的验货发现,只能拆了返工。

那情形,正如一个赶羊的和一个砍柴的在山上相遇,唠半天嗑儿,太阳落山,羊吃饱了,放羊的赶起回家,砍柴的两手空空。

老拨儿的娘要在场,为照顾人家这点小情绪,也为多出点儿活计,很少有人开腔。清冷的棚子,淡漠的空气,人人都绷着脸,闭紧嘴,飞快地拧着,偶尔传来小铁片碰撞的脆音。

这样的场合,总是叫人郁闷的。虽然不喜欢教室——天冷,不开窗的屋子,5、60个同学,空中常弥漫着劣质球鞋、旅游鞋加上多少天不洗涮造出的臭脚味儿。不过看见这些老太太干活儿,觉得还是上学好些。

老豁的娘来得晚,这女人吃得贼胖,一张黑红的大脸蛋子,隐约有些老年斑,水瓮一样粗的腰身,花扑扑的装扮,一摇三晃地进来 。小时候见她就这样,几年下来,我长大了,她还这样,基本没啥变化。这可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,奶奶也这样说,这嫂子除了头发是染的,她几十年基本没啥变化,永远一副半彪子相。讲真,属于那种从30岁到60岁一定型恒久远,30年永流传老少不变的模样。

记得那次在门上二哥家坐席,一盘肘子上桌,老豁娘一筷子下去,多半拉都进了她的盘子。剩下肘子皮,也不管宴会正在进行中,人家从兜里摸出个塑料袋子,“没人吃吧?装回去喂俺家类狗!”

上鱼,四喜大肉丸子,照样抢,吃一半装一半,等新郎新娘过来敬酒,各盘子空空如也。幸好有一盘洒着白糖的炸花生米,她假牙咬不动,手下留情,大伙儿才不至于干瞪眼儿啃筷子。私下说起,本来随的礼钱连一半本都吃不回,再跟这没涵养的人坐一桌,那个大花包肚,有多少菜够她一人包圆连吃带划拉?

然而这花包肚似乎有话要说。

屁股下坐的小马扎,弯腰弓背,窝不下她那长着几层游泳圈的油肚子,干了一会儿,伸伸腰,说起玉米价钱来。“今年棒的介钱?”本地人说“多少钱”时,总是连在一起,类似于问“几个钱”,连起来是“介钱”。

“还没卖类!谁知道。”老拨的娘搭了腔。

“刚刚见三马车从恁家巷子里出去,拉着一车。”

“谁家卖类?”

“那个巷子里,除了恁家,别人都是在地里打下来就拉路上新院子里晾,你说是谁家类?”说的人那张大嘴撇的,能塞进去一个烧饼。估计见是谁卖的,只是嘴里不好说出来。

老拨的娘有一点点惊慌,忙着收拾好眼前的东西,“我回去看看,来的时候还在房上晒着呢!家里没别人吖,谁给卖了?”

见多识广的周三奶奶在一旁笑着说:“别是籴棒的类见家里没人,上房偷的吧?”

“咋能!晴天白日,谁能这么赖。”说归说,玩笑归玩笑,手有点抖。

“咋不能,那回听说有个山里老婆儿自己在家,几瓮麦的装走,剩下个底儿,籴麦的类叫她下去扫扫,撮上来。没想到,进去刚弯腰开始扫,那个男的挪过来石头瓮盖,一下给盖住,然后人家开起拖拉机拉着麦子就远远类蹿了,上千斤粮食一分钱没给她。”

三奶奶家的地早被工厂给占了,说好一年准准儿的给双千斤,随行就市,可因为工厂停业破产,一亩地大概两千来块的收入没了消息。她为人最勤快,年纪虽大,却一时不肯清闲,养羊,喂兔子,农忙时到处捡麦穗,浏玉米,多少地走过去,拾回的粮食也有几大袋子。

她家老爷子下岗后,又是跟工友们联络,又是上访,补交了一年的养老保险,好不容易争到手退休金,可没拿几年省心钱就去世了。留下她,靠公家给村里60岁以上老年人发的那不到一百块养老钱过活。又要强,不肯跟儿女们要,闲了就来拧钉儿挣钱。夏天市外房地产撂荒,一大片野地结满草籽儿,她就开着自家的小电三轮,飘着稀疏发黄的白发,起大早去割,回来卖给药店或是自己榨油吃。能说啥呢?做活人就这做活儿的命。

看着老拨的娘那小小的身影走远,三奶奶问:“豁的娘,你真没见是谁卖她家棒的类?”

“还能谁,她小子和秀的呗!算算账,早骑电车儿拿着钱开了。”秀的,即儿媳妇。

一时大伙儿议论纷纷,都有点不平。老拨的娘一年到头就这么点地里收入,还指望拿这钱和前边儿留下来的那个孙子过冬呢!今年村子里统一煤改天然气,安管子,买壁挂炉,买天然气灶,换配套的暖气片,她家老头儿留下的那点积蓄,前一段存在私人手里想挣高利息,没想到遇到的是个非法集资的,几万块都灰儿了。现在这个儿秀的,人家有自己前边的孩子,结婚证都没扯,还不在家住,谁肯理当婆的类!这不,卖卖棒的,拿拿钱就没影儿了。

这帮老太太,一说起话就长,前三辈子后五辈子的,婆婆媳妇说起来没完。谁有耐心听她们的!有本事别生儿子,别给儿子娶媳妇儿,花几十万又买车又盖房又答应以后在县城买楼,都未必能娶到手,谁叫现在村里大闺女少呢?没见面,先得给介绍人打50元电话费。

听的人心烦,等不及赶完活儿结算,埋头拧一会子,从奶奶手里要了5块钱,赶紧买零食吃去,出来好半天,家里的手机该充满电了,看看上有同学扣我没。(小说小说,如有雷同,纯属巧合)